邪不异正,正不异邪——肖鲁外传 / 温普林
近日所见肖鲁,色彩斑斓。白色的绷带缚住一只手,那是“极地”留下的创伤。另一只手酷炫地操弄着方向盘,一辆梦幻蓝的吉普原地打了个转儿。走下车来的大侠一袭蓝袍,耀眼的宝石蓝短发,还有一缕艳艳的红缨枪穗儿迎风飞扬。栩栩然,逍遥自适,好一只大花蝴蝶儿!
左起:臧红花、肖鲁、温普林、阳阳
青虫时代
肖鲁是自天而降突现于人们的视野之中的。那一年,牛逼哄哄的85新潮美术运动已达高潮,江湖各路门派大侠长毛贼齐聚中国艺术的最高神庙——中国美术馆,等待着封神榜的最后揭晓。
“啪!啪!”两声枪响,肖鲁射出了子弹,结束了高潮。众神头顶的光环顿然失色。
吊诡的是,肖鲁的这两枪被男权话语充分误读之后,很快便升华为“事件艺术”。肖鲁,一条小青虫儿,可怜楚楚,惊魂未定。随着“事件”剐蹭到的那位男神在人们的视野中迅速消失了。如同中国前卫艺术中诸多时段里莫名消失的其他女性艺术家一样,光芒最终总会在男神们头上盘旋的。
对话 中国美术馆 1989.2.5
十五年后,肖鲁独自从澳洲返回,她找到我,希望我公开当年枪击现场的录像,为她正名。因为坊间关于这个“事件”有几个版本流传:男女两手握枪混合双打、男子单打等等。幸好本人当时恰好在场,记录了枪击全过程,可以帮她还原真相。
接着,肖鲁又对着自己的照片打出十五枪,她说这是对过去十五年情感的了断。原来如此,1989年现代艺术展上对着自己装置作品“对话”射出的那两枪,竟也是因为男女情感而发。
当然,艺术家的创作初衷是一回事儿,艺术品又是另一回事儿,而艺术品所引发的充分误读则与艺术家毫无关系了。不管怎样,这两声枪响在艺术史和当代史中的回响至今未绝。二十年后,肖鲁回忆说:那一年枪声不断。
“枪杆子里面出政权”,这是我们信奉的真理,也是我们政权合法性的来源和保障。枪就是特权的象征,犹如法老的神杖。
后来,肖鲁在香港出版了自传小说《对话》,对这两声枪响及其背后的故事都做了详尽的交代,当然,也包括“枪”的故事。
多年之后,有机会去杭州拜访了肖鲁父母。肖鲁的母亲,一位和善的老人,当年的新四军战士,用浓重的山东家乡话自豪地告诉我:“我可是真正的高干!”肖鲁的父亲,八十年代浙江美院院长。本人非常惊讶,在他任职期间,浙江美院为什么会成为当时中国前卫艺术的重地?肖鲁父亲谦虚地说:“我没有做太多的什么事,只不过把压在井口的盖子移开了一道缝儿,阳光一照射,透气了,花花草草就自己窜出来了”。我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,胡耀邦的肖像,这是肖鲁父亲的画作。
种子
2007年,张锐和黄燎原的“现在画廊”与我合作了一个展览“七宗罪——1989现代艺术展上的七个行为艺术”。为筹备展览,尽可能找到了当年的“搅局者”,同时也知道了这些大仙儿们后来的一些作品和故事。肖鲁的一件新作“精子”,又一次撼倒众人。这件作品就是一个小冰箱和一堆准备收集精子的玻璃瓶子。
精子 延安抗大宾馆 2006.5.23-25
2006年,798的长征空间策划组织了一次“新长征”。众多艺术圈的大佬儿聚在一起,沿着当年红军长征的路线一路奔往延安,肖鲁也在其中。肖鲁回忆当时“沿途弥漫着浓重的荷尔蒙气息”。一路上,大家最爱齐声高唱的是一首文革时期湖南花鼓腔的语录歌:
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
人民好比土地
我们到了每一个地方
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
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⋯⋯
此时的肖鲁早已非昨日的小公主了。
“老娘的卵子也不多了,等到绝经再生小孩儿就晚了。”
肖鲁显然被眼前这群“活兽”给刺激了,当下产生了灵感。她准备了这个装置,在延安公开向各位大哥求种。
哇!古有唐玄奘西天取经,今有肖大侠圣地求种!本人不禁赞叹。
肖鲁再次展现她借力打力的天才,有多大台子她就唱多大戏。这一次,她又缴了众好汉的“枪”。
“你把男性当工具,男性都很挣扎”,一位大哥悄悄对她说。
破茧
2009年,弹指之间,89大展已过二十周年。
在当年导师高名潞的倡议之下,好汉们再聚首,要好好搞一次大的庆典。然而,庆典当日主展场又被封停,只允许一个文献性的回顾展在墙美术馆展出。
婚 墙美术馆 2009.2.5
众人的悲情尚未平复,一阵鼓乐喧天的吹打声由远及近。全套清朝打扮的哭丧队抬着一口大棺材进入展厅。棺材盖子一掀,浓妆的肖鲁一袭拽地的白色婚纱坐了起来。接下来是一场婚礼仪式,肖鲁当众宣布自己嫁给自己,主婚人和证婚人是高名潞。好吧,把丧事办成喜事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优良传统。
二十年前的青虫儿经过多年的蛰伏,从棺材中一跃而起,破茧而出,肖鲁多年关于自我身份的困惑从此别矣。此后,肖鲁表示:拒绝表演,拒绝妥协,拒绝重复。
邪庙
徐文长有一副对子:“几间东倒西歪屋,一个南腔北调人。” 我想如将其悬于肖鲁工作室门口也很应景儿,这二人的癫狂不羁也似有传承。肖鲁说除去外人眼中“行为艺术家”的标签,她本人最钟情于做一个建筑师——于失衡中求得平衡。于是,她给自己造了座斜庙,专供自己修行。本人猜测,肖鲁自创了一部南腔北调儿的“半拉菠萝蜜多心经”:
邪不异正,正不异邪;
邪即是正,正即是邪;
正人说邪法,邪法亦正;
邪人说正法,正法亦邪⋯⋯
论世间何者为邪?何者为正?
肖鲁的建筑语言就是邪、正二字,邪不压正,正不避邪。这座斜庙横平竖不直,斜门配方井,看似歪斜,却又堂堂正正。居屋恰如女主人的内心空间,实在是一个奇迹,能镇住此宅的也只能是神鬼无惧的肖鲁本尊了。
斜屋 北京T3国际艺术区 2011-2013
本人无法揣度她是如何彻悟的,但你能明显感受到她的气场完全不同了,虽然癫狂依旧。时而烂醉,口吐莲花;时而裸游,惊吓神灵。正所谓“愤益深,佯狂益甚”。然其所激愤者已经一步步超越自我,更趋于无缘慈同体悲的大爱和对世间人情的悲悯。
2018年,在自己的斜庙中,她完成了作品“灸”。观者无不为之动容。感同身受的“窒息”令人警醒。悲凉之雾,遍被华林,然呼吸而领会着,独肖鲁而已!而当今,令国人窒息者又岂只雾霾和新冠呢!
糾 北京斜屋 2018.4.28
作品“极地”之挣扎、血腥令人不忍直视,逼窄寒冷的囚禁,直面恐怖、绝望、孤独。
2019年,肖鲁在香港10号赞善里画廊完成的作品“倾斜”,让人们的内心充满了无以名状的痛。三十年烛光不灭,今朝又舍命相搏。荒秽无道,群魔乱舞,涂炭苍生,寡妇夜哭,鬼语秋坟,瞬时间人间炼狱。怎能不叫人痛彻心扉!
倾斜 香港10号赞善里画廊 2019.9.12
自由意志的表达,人格和气节的坚守,回首往昔曾是一代代人的不懈追求。看当下,吾辈犬猪不如,徒具人形,尚有几人还能昂首?虽千万人,吾往矣!
幸欤?不幸欤?
环顾左右,直令天下男儿汗颜。
目力所及,唯有肖鲁!
庚子年早春二月
温普林